2015年9月13日 星期日

死亡與火焰:讀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

後來每次重讀挪威的森林,便會想起菲特列的那幅《海邊僧侶》。天近到壓眉,僧侶的一抹黑影卑微如衰草,幾乎要被海天之悠悠所融蝕。然而,在灰得如舊牆如粗砂礫的天空之中,還微微透出一點光亮,彷彿對僧侶而言,在追求信仰的途中,有用全世界的各種黑暗所熬成的濃密黑暗[1],也有遠遠的救贖,幽微如螢火蟲發光。[2]



如果畫中的僧侶是渡邊,無限的黑暗與微光就是直子,是挪威的森林,一如畫中反覆的海浪聲,一次次溫柔地召喚渡邊前去。書中的渡邊在前往療養院探望直子時,一個人散步走過月光照射的雜木林,坐在略微高起的小山丘上,往直子所在的房間眺望,說自己彷彿《大亨小傳》中的傑.蓋茲比每夜守望著對岸微小的光一樣,長久注視著那微弱搖晃的燭光。」而且,渡邊也真心「想用雙手圍住那光小心守護」。是的,《大亨小傳》裡也有這樣的光。一束若隱若現,可觸而不可捕捉,誘引蓋茲比做出犧牲的綠光。

然而,和蓋茲比不同的是,渡邊終究勉強活了下來。因此,挪威的森林是一本關於倖存的書。對我而言,村上的許多小說都是成長小說,訴說著傷害與啟蒙,患難與紀念,先走的人變成永遠,懷抱著傷口繼續生長下去的人卻步履維艱。關於生命中突發的傷害,一如本書中深得可怕的,《海邊的卡夫卡》的沙風暴,在長篇小說《黑夜之後》,村上講得更直白:講起來我們所站著的地面,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堅固,可是一旦發生什麼事情,就會咻一下,底下變空掉噢。接下來,只能一個人獨自在那下面的陰暗世界裡獨自活下去,沒有別的辦法。

以書中三位女性要角而言:直子在親眼看到高材生姐姐上吊之後,以一部分的樂觀做為成長的代價,無聲無息地交付出去;綠在缺乏父母疼愛,沒人為她做飯的家庭中長大,讓她畢生追求純粹的感情,渴望在一個人身上釋放完全的任性;玲子姐在女學生性騷擾自己之後,生命中苦心經營的秩序一夕被打破,在輿論與背叛丈夫的心理壓力打擊之下,最終還是進了療養院治療--甚至,渡邊與直子交好,也不因為絕對的契合,而是因為Kizuki的自殺,以傷和傷深深地結合在一起。

文學的深邃往往是來自月之暗面。當書中角色在林子邊緣行走時,都掉入了他們自己的井,一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要下。有的像直子在那樣的地方孤伶伶地慢慢死去[3];有的奮力爬了出來,那口井變成青春的遺跡。然而燃燒過後,歷劫歸來,留下劫灰,傷害仍為生命帶來無可避免的質變。因此,閱讀挪威的森林》的過程,也是深入死亡與火焰的過程。

渡邊最後有跟綠在一起嗎?即使真的一起了,綠的明慧瀟灑,能夠治癒渡邊失去至愛的痛苦嗎?套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論,隱藏在海水深處的才是冰山的全部,文本之外的解答,要靠讀者自己的觸角去探測。在倒敘的小說裡,開頭三十七歲的他,一個人置身德國的漢堡機場,聽見不知名的交響樂團正演奏披頭四挪威的森林」,甜美而恍惚,遙遠的青春乘著樂聲再度魂兮歸來--都十八年了,追憶起來,悲哀卻依然觸目可見。Kizuki與直子的死,將渡邊身體的一部分,拖入死者的世界,留下幻肢般的疼痛。幻肢是已經失去的,卻以為還在。面對已經不在的,能做的也只剩下不要忘記,一如直子對渡邊的請求。

在書中,直子與渡邊的相處時光並不多,大多時候他們魚雁往返,一來一往傾訴著生活與秘密,彷彿他們是彼此的樹洞。因此,在書中可以看見一封封至情至性的信,有的像不上發條的星期天一樣自然美好;有的彷彿鍊金,每一個費心推敲的字句,都是一次無法挽回的展演。書信本是情感的劇場。我喜歡讀信,也喜歡由書信構成的文學作品,讀完彷彿也過完他人的一生。寫信,意味著彼此之間存在著距離,地理的或者心理的。寫信需要等待,等待回信,等待那封信跨越彼此的距離。如果故事自有其節奏,挪威的森林》就是一本行板的作品,因為裡面完全是等待。

在書中,書信成為渡邊與直子之間,現實與理想世界的橋梁。渡邊從療養院阿美寮探望完直子,下山時自認「來到一個引力有些不同的行星上似的」[4]。這是村上春樹小說裡的兩個世界。在山下的世界,未來賦予了現在意義,對未來的追求使我們向前。書中的永澤為未來努力,不斷學習多國語言,是現實世界的典型人物;而「阿美寮」以友愛互助為基礎,是一個擺脫現實世界競爭壓力的「烏托邦」。而紅樓夢也存在著兩個世界--清與濁,園內與園外,大觀園便是曹雪芹對烏托邦的想像。相較於紅樓夢》裡,園外壓迫園內,現實無情地摧殘著理想,挪威的森林》探討了另外一個面向:缺乏競爭與傷害的烏托邦,真的是完美的嗎?

我們透過外來者渡邊的眼睛,看到「食堂的氣氛類似特殊機械工具的樣品展覽會場」[5],而食客的對話讓他「想起午間所看到奇怪的打網球遊戲[6],可見「阿美寮」裡的談話只是在傳遞訊息,而缺乏情感交流以及自我表達的慾望。甚至,裡面的鸚鵡每天喊著「瘋子」、「笨蛋」,這些辱罵肯定是從內部的成員裡學習的。因此,村上春樹在小說裡建構了理想的烏托邦,也批判了烏托邦帶來的壓抑與不協調。關於這部分的內涵,直到很後來我才能真的意會一點。雖然村上將挪威的森林定義為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不過書中仍穿插許多個人的理解與批判,例如學運的腐敗、勞動與努力的差異,甚至是永澤兄對渡邊的忠告:「同情自己是下等人幹的事。」[7]也讓小說提高了不少可讀性。

上大學後,無意中聽見披頭四挪威的森林》,相較於書裡漫漫的對話,以及讀後帶來的餘威,兩分鐘的曲子短得令人意外。也想過寫詩,為閱讀時靈魂的震動留下紀念,然而,或許詩人鯨向海已經寫出最好的:「我常幻想走在秋天的路上一抬頭就看見你巨大,而且懾人的美麗不斷落下卻又沒有一片要擊中我的意思[8]。讓人不禁聯想:如果渡邊為直子寫一首詩,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1] 文句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上 P.12
[2] 螢火蟲意象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上 P.68
[3] 文句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上 P.13
[4] 文句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下 P.28
[5] 文句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上P.150
[6] 文句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上P.149
[7] 文句引用自挪威的森林下P.135
[8] 詩引自精神病院 P.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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