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9日 星期二

怪物的成形:讀中島敦《山月記》


喜歡寫詩,喜歡彈爵士鋼琴,喜歡稀有的美麗的我,曾經以為才華即生命,緣於某種自我投射,很難不被山月記》這篇為李徵翻案的短篇小說打動。

今時不同往日,詩人的貴族血統沒落,詩從中心走到邊緣,過剩而且貶值,閉門作詩早已顯得不合時宜。而山月記的時代背景是唐朝,是詩的盛世,語言跟文字已經成熟,優秀的詩人如流星雨般盛大,劃亮了整座盛唐。而主角李徵,是在這樣的時空下,決心作一位詩人而無能,對照之下,更顯得自己不堪。從風采盡失到家徒四壁,最後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在現實中不得志的他,鎮日抑鬱寡歡,終究人間失格,被潛在的獸性反噬。

李徵懷才不遇的悲劇,可以從兩個方向去理解:一是他將世人視為俗物,斷絕往來,詩名自然不易遠揚。一如村上隆寫的:「拒絕外面世界的規則,不就是讓自己失去與社會連接的自由,進出世界的自由,活躍在藝術殿堂裡的自由嗎?」;二是才華不足,卻不願與自身的平庸妥協,不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活過這一回,在茫茫人海中載浮載沉,連五官也無從打撈起。

在小說裡,藉著袁慘的感想,可見李徵的詩若要「作為第一流的作品,好像缺少了什麼」,而化為虎形的李徵,也看清自己並非「明珠」,徒勞地追求「遠超過自己才能的事物」,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天賦異秉。縱然此時還懷抱人性,曾經的詩人夢也早已消滅殆盡,連同人身一起。李徵最後的自剖,如瘀血,縝密如驗屍,驗的卻是自己夢想的骨骸,讀來真的令我震動不已。

在此,容我做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村上春樹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裡,能夠彈一手好琴的白妞,生命困境與李徵也有相似之處。小說裡寫道「白妞精神漸趨異常似跟才華相關」,因為人都有極限,即使努力也改變不了。藉著小說,我們也看到了藝術工作者的悲哀:「才華這東西和容器一樣。無論多麼努力,那尺寸都不太會改變。而且超過一定量的水是裝不進去的。

回到山月記》這篇小說,中島敦透過細膩的心境刻劃,以及世道人情的關懷,使神怪傳說不再荒誕不經。妖亦有情,妖也會動人心,從聊齋誌異裡的畸人異行,我們可以體會許多;而山月記》裡的李徵異化為獸,與好友袁慘自白的時候,反而是故事裡人性光輝最耀眼的時刻。從自我的解體到人性的重建,中島敦消除了人與獸的界線,甚至表明了「人類幾乎都具有獸性」,一如希臘神話的人獸同體,佛洛依德理論「本我」與「超我」的拉鋸。

也許,每個人都是一顆未爆彈,還沒有四分五裂的人,只是比別人幸運,或者堅持了一點。李陵的司馬遷到山月記的李徵,中島敦筆下的人物,都在遭逢變故而人生無法可解時,相信了命運的存在。進而理解到,悲劇的發生並非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要下。在山月記》裡,中島敦透過兩組對照:人與虎、袁慘與李徵,一方面表現衝突,另一方面也深刻了李徵的生命情境。

靜此夜我拿著鉛筆,在文本上寫滿了感想,彷彿勾取著線頭,編織著心目中的李徵。怪物成形的原因,彷彿眼前的線頭長長短短,抽出來也許是自私,也許是一首寫壞的詩,是內心蠢動的獸性,是心虛膽怯的自尊與無限膨脹的自卑。而我知道,那一針一線,最後全部都會織回我自己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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