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6日 星期二

厭女與男性情慾:讀夏目漱石《心》

》這部作品,可以探討的議題既深且廣,我想就以下三點進行延伸與反思。

一是男性之間的情慾。從小說的開頭,就可以看到」對老師不可理喻的好奇與狂熱。根據文本,敘事者」之所以會注意到老師,先是被人潮中陪同老師的洋人所吸引。日本人的崇洋媚外是人盡皆知,而白種人在文化體系中,也一直被建構成優越且陽剛的民族,相對而言,在東方主義[1]的論述下,東方人常被賦予了弱勢且陰柔的對立面。此外,該名洋人除了身著丁字褲以外,一絲不掛,這也更加強了其陽剛的特質。而陪同洋人的老師,其地位也一併在「」的心中獲得提升。

在完成了陽剛特質的轉移之後,洋人隨即退場,接著才是「」對老師無止盡的凝視。固然「」認為追求異性與親近先生是大相逕庭的情感[2],老師卻不以為然,並明說自己「終究是不能夠帶給你滿足的」。這點讓我想到了酷兒研究學者Eve Sedgwick,她在著名的性別論述男性之間》裡,比較了男性情誼與男同志情慾,並說明兩者之間存在流動的可能。男性情誼往往看起來很,以義氣或兄弟等等形式在父權中存在,然而,Sedgwick引用了佛洛伊德的原慾Libido的概念顛覆了這個看法。

雖然佛洛伊德的許多理論常常會被認為是鞏固父權的武器,然而,從佛洛伊德對原慾的定義來看,本我的原慾就像是蓄水池,一來表示原慾是有限,而且可以瓜分的;二來水就是水,原慾並不因客體而質變。那麼,「我」對先生熱情的追隨,便可視為是一種原慾的附著。甚至,在遺書中老師與K的同性情誼,在與女主角靜的三角關係裡產生緊張,也可以視為是由於靜的出現,老師不再獨佔K的原慾,而且社會對同性戀的壓抑底下,其投射的慾望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滿足,於是,在忌妒與不滿的交互作用之下,老師遂出手搶走了靜,也間接導致了K的悲劇。

二是K與老師的自殺。Ruth Benedict的日本研究名著菊花與刀裡表示:相對於罪感,日本人是被「恥感」支配的民族,而恥感的最大來源,則是無所不在的情義與社會壓力。回到小說中的情節發展,K一開始欺騙養家,讓養家支付學費時,並不認為這樣的行為是「有罪」的,直到行為人盡皆知,而且期望與成就的落差過大的「恥感」雙重打擊之下,終於選擇了自我了斷;而老師也是一輩子背負著K自殺的影子,從此否定了自身的存在價值,步履蹣跚地苟活著,最後以虛無縹緲的「明治精神」殉死,象徵對自我主體性追求的極致。

另外,如果回到男性情慾的探討,K的自殺代表了情慾客體的失去,因此,老師必須收回投注於K的原慾,而且,除非將原慾成功投注於新的客體,否則將離不開哀悼的狀態,而且原慾也會退型回自己身上。然而,我們可以從老師與靜的貌合神離,看出老師的原慾並沒有轉移到靜的身上,如此一來,老師的內心便吞噬了這個失落的客體K,也就是主體與客體並存。那麼老師的自殺,便可以視為是為了殺死心中的K,為了真正解決對K的愛恨衝突而產生的結果。

三是小說裡的厭女情結,以及缺乏主體性的女人。除了老師的妻子靜,人如其名,其話語無足輕重彷彿靜音以外,敘事者「」也是直接將靜視為老師的附屬品。而在老師的眼裡,其年輕時投宿的民宿女主人,除了在小說中多次用遺孀來彰顯身份以外,其正派與明理,在老師的眼中,也是由於她是軍人之妻的緣故。而》裡的男人,無論我或老師或K,都輕視女人,甚至認為女人愚蠢。此外,小說中的老師自認男子氣概遠不如K,那麼,他透過什麼真正變成了一個男人?爭奪一個女人。換句話說,女人的存在只是工具或手段,只為了完整一個男人。

在小說《》裡老師對靜的情感,他自陳是毫無肉體邪念的。而在與老師聊天的過程中,靜表示自己想要有孩子,而老師卻表示他們不可能有孩子的,一來否定了靜的情慾,也暗示著彼此的無性生活。從小說中,老師種種維護靜純潔無瑕的行為,正是體現了父權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描繪,其實是十分狹隘的。而靜並非毫無抵抗,在乃木將軍為明治天皇殉死的議題,以調侃動搖了男人自殺的主體性,以及父權結構下的社會論述。然而,老師懲罰靜的方式,便是隔離靜,將她完全排除於以父權為代表的語言之外,以真正保存男性的主體性。

因此,我欣賞《》這部小說裡夏目漱石語言枯淡的晚期風格,欣賞他處理錯綜複雜的議題時聰明的敘事手法,卻無法真心喜歡這本書。或許是因為,我分不清楚在夏目漱石細膩的描繪裡流動的,究竟是諷刺,是推翻,還是在鞏固甚至讚揚父權的框架。




[1] 東方主義」該詞出自薩伊德,指的是一套西方人所建構的關於東方的認知與話語系統,長期積累的那種將「東方」假設並建構為異質的、分裂的和「他者化」的思維。
[2] 源自文本p.41我認為兩者性質是完全迥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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