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11日 星期四

周興哲《愛,教會我們的事》收穫不少



周興哲 /《愛,教會我們的事》
發行公司:Sony music
評分:7.8/10

沒想到周興哲的第二張,一等就是一年八個月。也好,他年輕,他有夠多的時間去吸收,去鑽研,去嘗試各種曲風,讓音樂變得洗鍊。於是,我們得到了這張《愛,教會我們的事》。與其說他站在說教者的角色,不如說他帶著更多的故事回來,訴說著那些關於愛的失去與收穫。
放眼歌壇男歌手,周興哲有把辨識度不低的嗓音,更難得的是,歌與人十分貼合,舒服,溫暖,有磁性的中低音,總像雙厚實的手包覆住你的聽覺。
因此,周興哲無疑是適合民謠或抒情Ballad的,從用情至深的舊作《以後別作朋友》,到新作《This is love》裡簡約的和絃與中板調子,都能得到印證。而令人驚艷的是,《愛,教會我們的事》裡的周興哲,顯然不甘於作羞赧的暖男,不僅曲風多元,甚至表現的比一般抒情Ballad更亮眼。從《認定》這首較為冷調的R&B,便能感受到他的企圖,除了編曲與歌詞一冷一熱帶來的衝突,歌者嗓音裡少見的性感也在音樂裡流動,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礙於共鳴的運用不流暢,導致周興哲在高音區經常有氣聲較多,或喉位較高而音色擠壓的情況,因此往往無法將歌曲的線條表達平順。因此,儘管主打歌《你,好不好》整體抓耳,琴音流麗,弦樂悠長,其大器的旋律以及抒情搖滾的編曲,仍衣不稱身,讓歌者本身表現顯得窘迫,稍嫌可惜。而專輯的壓卷作《想回到那一天》的bridge,音域的問題同樣令人難以忽略。
還好的是,製作團隊在編曲施足了魔法,為整張專輯注滿了源源不絕的活力。例如《我愛的那種》、《Let it go》等,令人聯想到Calvin harris等知名外國DJ歌手,曲風時尚且新潮,亦配合了歌者本身的年輕氣質。《Let it go》一曲是近年歐美十分火熱的EDM (Electronic Dance Music) ,編曲人陳星瀚聰明地選了較不強調重低音,卻帶有彈跳特色的Future house,其輕盈爽快的節奏恰如其分地為歌者的演繹加分。
而《我愛的那種》編曲不意外地亦出自於陳星瀚之手。隨著歌曲推進,UK garage的元素便一一奉上:重低音、搖擺的節奏,以及孱弱的人聲說唱等等。而歌者的聲音優遊其中,彈性十足,縱使無特別出彩的部分,仍是一次成功的出擊。
相較之下,承接的專輯同名歌曲《愛情教會我們的事》則顯得悶場,還好歌者的表現深情,為平淡如水的中板抒情詞曲加回不少分數。然而,這也暴露了一個問題是:倘若無周興哲的聲音幫襯,這些自創曲是否真的夠好,夠特別?尤其是歌詞,或許為了配合歌者的年紀,詞意的深度往往欠奉,也讓整張專輯少了些可反覆玩味的空間。
相信憑著周興哲的才華,以及製作團隊對音樂的敏銳觸角,周興哲是可以走更遠的。更何況,他還有一把能適應各種曲風的嗓子。《愛,教會我們的事》仍是一張迎合市場,卻不失誠懇的上乘之作,而歌者包容力十足的嗓音,以及音樂裡前衛與新鮮的嘗試,卻也不免令人對其抱更大的期望。

推薦:Let it go、你,好不好?、This is love、我愛的那種、認定(按曲目排序)

2016年1月6日 星期三

政大書城,再見!

說來怪誕的是,我愛書,但我不常與別人聊書。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即使我逐一摘句,即使我努力指認出花園中的所有歧路,我的語言永遠趕不上當下閱讀的體驗。換句話說,我永遠無法令人感同身受--你能夠說出坐雲霄飛車是怎樣的心情嗎?又或者,縱身跳入溫泉而忘了先適應溫差的感官刺激?--對我來說,閱讀就是這麼一回事。
比起其他的芝麻小事,閱讀更令我難以啟齒,不是我吝於分享,更不是害怕所謂文青的標籤,而是我害羞。我害羞是因為我珍惜。我怕我自己在你面前一文不值。我的心情,我的自卑與自尊,或者說,我的信仰--像教徒一樣,固定時間,固定地點,去書店朝聖的制約反應。能夠讓我有決心去浪費時光的宗教,閱讀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很少提起政大書城,可是我知道它不同。你只要從台大正門出來,走地下道,往羅斯福路直走,就會看見它,它就在星巴克的樓下。初次走下樓時,我幾乎不可置信--它也太大了。在台北的精華地段開書店,是一件奢侈的事,更遑論它如此寬敞。光是想像,就以為老闆是個青春溫柔之人。
是嗎?也許不一定。再往內走就發現,它的書是依功能及出版社擺放的,井井有條,像公務員的手筆。而且平價,強冷氣,清白的燈光,大理石紋的冰涼地板,毫無曖昧感覺,彷彿任何浪漫電影都不會在此上演。可是卻極好,因為邏輯清晰明瞭,適應它令人毫不費力。所有的情感剛剛發生時,往往是如此簡單。
我愛它,因為它陪我度過太多不堪的夜晚。沒人約的夜晚,與情人吵架的夜晚,冷雨突然傾盆,令人束手無策的夜晚。生活太難,像是人質別無他法的你,只好逃入書堆裡,等待救援,等待那一本書,那一段落,那一句。越是亂世,人民越期待政治強人的出現。你以為那亂世就是你自己。
是因信而得救嗎?那個跌跌撞撞的小孩,竟然也慢慢長大,並且學會安心地孤獨下去。我曾經覺得,書店從來不懂人的心情。它不說話,只是安靜的在那裡,並且告訴你:「無論如何我都在。」後來我發現我錯了--當我走進書店,是我無數敬重的靈魂,靠近我,撫平我,看穿我,明白我要的到底是什麼。張愛玲。鯨向海。柯裕棻。
可是政大書城要關了。強人會老。也會死。原來從遇見的那一刻起,死亡就開始倒數計時,是這樣地與死亡共處著。該告別了嗎?可是我還沒做好準備,我也不打算告別。因為我的哀悼將永遠在路上,永無止盡。我決心不再書寫關於你的事,因為每寫一次你就離我更遠一點。所有的遺憾,所有未完待續的故事,就讓它一併掩埋,成為夢中地理。
註:台大店收攤後,政大書城將只剩下台南店、花蓮店和高雄店。

同刊於聯合新聞網:http://udn.com/news/story/7922/1426039

2015年12月26日 星期六

聶隱娘走後怎樣

在破土的臉書上看到這篇文,太好看了,寫盡我觀賞完聶隱娘後的不安與疑惑,特以誌之。
作者從何謂「台灣」電影寫起,並寫出中國資本介入藝術,台灣電影日益傾中的微妙現象。「隨之而來的則是在中國資本流動影響下,台灣電影開始呈現探討統一議題的情節,而且多半傾向於兩岸統一。」而且,「《聶隱娘》自然不例外。」

作者直言侯孝賢被公認為「典型的台灣導演」,簡直是笑話:「侯孝賢起先是作為典型的「台灣」導演而登上國際舞台的,他執導了第一部描述台灣白色恐怖的電影《悲情城市》。因此,侯孝賢也就被國際公認是「典型的台灣導演」,這真夠讓人啼笑皆非。」

早年侯導透過《悲情城市》批判白色恐怖開始,揚名立萬,成為代表臺灣的導演。直到陳水扁主張本省人民族主義,痛踩了侯外省人的身分,侯的不滿與批判,「就像是在對陳水扁任內本省人取得權位,外省人特權不再、喪失發展機會而發出怨言」,也「像是美國的白種人在民權運動之後抱怨自己被黑人排擠那樣。」

儘管文本或許可以獨立於作者之外,作者仍認為侯孝賢的發言,是一種倒退,《悲情城市》的主軸從此算不上批判或臺灣認同,因為侯導「並不是要以二二八事件或日本殖民時期駁斥國民黨黨國教育下的漢族中心史觀,而只是反映他那一代人的體驗。」

是倒退還是打回原形?若從侯的《童年往事》中一探究竟,無論是阿孝咕蒐集中國寄來的郵票,或是祖孫二人回大陸一段,或許都可以隱隱明白某事實:侯導的電影核心中,徘徊著依戀著對岸的幽靈,儘管幽靈告別人世已久,不知自己對於大陸的認知何等過時,何等偏誤。(朱天心?)

最精采的是作者從文本寫回作者,從《聶隱娘》的故事一探侯導的不安與政治潛意識。作者明寫侯孝賢為何在眾多唐傳奇中獨挑《聶隱娘》?只因聶隱娘便是他自己。「隱娘最終沒有殺害她的前未婚夫,而是消失無蹤。按照真實發生的歷史,不管隱娘做過甚麼,魏博終究是被大唐朝廷征服了。或許這正是侯孝賢自己對於台灣與中國前途的看法。」

如同精神分析那樣,作者給了這樣的結論:『或許終究是這樣:受困在當年促使他批判國民黨的「俠客」仗義扶弱價值,以及令他忠於中國的儒家道德之間,侯孝賢只想逃離這一切;而《聶隱娘》或許正是侯孝賢遁入美學仙境,迴避政治現實的嘗試。侯孝賢的《聶隱娘》因此以同名主角遁入全片中無處不在的絕美風景之中作為結局,這也正是侯孝賢遁入美學以避開政治的象徵。』

然而,作者的批判還沒完。「侯孝賢創造的聶隱娘只是讓自己遁逃而不去面對魏博終將被唐朝征服的現實,但選擇從事態中一走了之並不足以消解她的政治責任。」從《聶隱娘》在國際上被看作是「中國的」電影時,侯孝賢勢必捲入台灣和中國的政治糾葛,因為「藝術其實都是政治的。即使他或許想要否認這點,侯孝賢也已經成了遊戲的一分子。」

連結請進: http://newbloommag.net/2015/12/24/the-assassin-pro-unification-left-tw/

2015年11月17日 星期二

青春的代言:讀太宰治《人間失格》

很久以前,讀過駱以軍的遣悲懷》。至今,書中細節記不甚清楚了,但還記得駱以軍自述:該小說是向《人間失格》致意的。那時,我對太宰治如何「度過羞恥很多的一生」並不了解,只是心想:是怎樣的一本書,一個人,讓駱以軍糾結至此呢?

人間失格》的主角葉藏,根據作家前言,是個一瞥之後便覺得討厭的孩子,長大後的他裝腔作勢,經常以各種滑稽的表現博取他人矚目,而終被竹一識破他的丑角姿態,不過是一種武裝而已。

葉藏極端敏感,質疑體制,質疑其存在的意義,也質疑自己的質疑。當痛苦反覆擠迫著自己,他選擇戴上小丑的面具,做出違背本我的表演,盡力迎合人世間所有情感與秩序。

葉藏討好的了旁人,卻討好不了自己。看似開放的他實則封閉,只為了保護玻璃般脆弱的核心。疏離旁人的同時也疏離自身,這樣的邊緣處境,常讓我跌落。主角葉藏的虛無,不正是整個社會的縮影?

也許是母親的缺席,也許是畏懼父親的權威,也許是在一個連吃飯都死氣沉沉的貴族家庭長大,也許是活在被家僕侵犯的陰影--無論如何,他人即地獄。在身世開始之前,屬於葉藏的傷害已經植入身體,等待突然的挫折引爆它。

例如抱持著與世界一決勝負的心,深深愛著的良子,因為自身的純真,反遭無良的商人姦汙。於是,良子作為葉藏的希望與救贖,以及與人世妥協的最後可能,算是徹底的幻滅了。傷害形成了,一斧劈進眉心,頭顱內層層疊疊的是葉藏的苦痛與絕望。其後,人間失格,從人走到非人,葉藏的人生是一敗塗地了。

主角葉藏懦弱嗎?他是逃避現世,隨波逐流,憑藉著酒精、藥物,乃至於女人的愛憐度日。然而,透過太宰治的描寫,我們也觸碰了生命中深刻的無力感。像這樣膽敢掀開傷口示人,讓人感覺臟器搏動節奏的人,又何嘗不是最勇敢的呢?

太宰治擅寫口語,平靜淡漠,《人間失格》篇幅不算長,又十分流暢好讀,讓人更能帶著親密的情感磨蹭作品的內部,感受心中的反響震動,甚至是激起對於死念的反芻。而葉藏與外在體制拚搏的同時,也讓人看見社會秩序害人的黑暗面。縱然格格不入於人世,孱弱的身體卻騷動著核能般毀滅的能量。

於是,《人間失格》彷彿青春世代的代言,在巨霧瀰漫中喃喃自語傷害的記憶,讓沒有膽量與世界對抗的讀者,得以觀看他人的痛苦,感受並且同情;而受過重傷的讀者,錯過了當時就死的時機,則能真正明白駱以軍在《遣悲懷》裡寫過的一段話:


怎樣學著在「漫漫長夜」摸索前行,學著排遣像潮水般去而復來的悲傷,是倖存者一輩子的功課。

2015年10月13日 星期二

路過他人的成長:讀樋口一葉《比肩》

有一天,信如將改袍換色,美登利也梳了蓬鬆的高髻,而大街上再也沒聽過正太的歌聲--《比肩》,是一篇不折不扣的成長小說。在繁華的大音寺前,寫大人世界裡的營生百態,也寫小孩的純真逝去,以及原生家庭烙印的宿命。

輿論之暴力,逞兇鬥狠之暴力,青春世界充斥著各種暴力形式,待青少年們一踏入,便是眾生平等。例如原與後街幫無涉的信如,最後也忘了自己沒有力道」,捲入了幫派鬥爭裡。說青春一視同仁,倒也不見得,否則美登利無法託姐姐的福狐假虎威,諷刺街上女孩的破衣裳;而受傷的三五郎,也不會被他爹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了一頓--只因為家庭即滲透在血液裡的天堂地獄,誰也不能自外。

不同於電影《教父》裡的麥可,他受過高等教育,企圖否認家庭的黑道背景,在片初對女友表白「這是我的家庭,不是我。」最後,卻一步步清醒地走向家族背負的命運。《比肩》裡的青少年對於時間的推移渾然不覺,只顧年少輕狂,結群成黨,組成田中屋後街幫」,彷彿武林兩大派。這是孩子們的江湖,體制外的體制,只是,一如《水滸傳》為我們揭示過的,個人的血氣終究在四面八方的結構壓力之下,煙消霧散。

一葉寫孩子們的被迫成長,處處流露同情,相對而言,寫大人世界的醜惡時彷彿高級酸民,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令人印象深刻,直追魯迅。例如三五郎他爹的卑躬屈膝;例如信如父親的朝唸佛夕算帳,與母親追逐蝸角蠅頭之利的醜態;而寫狎妓遊客的心理更是傳神,先是鬆緩得鼻子下面都變長」,作者的形象到最後也現身,下了總結:「全都是失魂落魄不值一毛錢哩。」能寫出底層生活,或許單靠想像力還不夠,更多的是一葉久居陋巷,觀察市井小民販夫走卒的成果。一如曹雪芹寫《紅樓夢》,張愛玲寫《小團圓》,都有自祭色彩。

值得一提的是,最後美登利成為娼妓,與信如不了了之,並非事發突然,文本中早就多有暗示,林文月的譯本也註釋許多。信如沒有撿起的紅色染布片,是兩人無疾而終的結局,也是美登利的命,空留大雨中消逝,腐爛,零落成泥碾作塵就這樣就完了。那朵插在瓶中的紙造水仙,則是青春的紀念品,到此一遊,永不凋謝,然而香氣卻是永遠不再來的了。

2015年10月6日 星期二

厭女與男性情慾:讀夏目漱石《心》

》這部作品,可以探討的議題既深且廣,我想就以下三點進行延伸與反思。

一是男性之間的情慾。從小說的開頭,就可以看到」對老師不可理喻的好奇與狂熱。根據文本,敘事者」之所以會注意到老師,先是被人潮中陪同老師的洋人所吸引。日本人的崇洋媚外是人盡皆知,而白種人在文化體系中,也一直被建構成優越且陽剛的民族,相對而言,在東方主義[1]的論述下,東方人常被賦予了弱勢且陰柔的對立面。此外,該名洋人除了身著丁字褲以外,一絲不掛,這也更加強了其陽剛的特質。而陪同洋人的老師,其地位也一併在「」的心中獲得提升。

在完成了陽剛特質的轉移之後,洋人隨即退場,接著才是「」對老師無止盡的凝視。固然「」認為追求異性與親近先生是大相逕庭的情感[2],老師卻不以為然,並明說自己「終究是不能夠帶給你滿足的」。這點讓我想到了酷兒研究學者Eve Sedgwick,她在著名的性別論述男性之間》裡,比較了男性情誼與男同志情慾,並說明兩者之間存在流動的可能。男性情誼往往看起來很,以義氣或兄弟等等形式在父權中存在,然而,Sedgwick引用了佛洛伊德的原慾Libido的概念顛覆了這個看法。

雖然佛洛伊德的許多理論常常會被認為是鞏固父權的武器,然而,從佛洛伊德對原慾的定義來看,本我的原慾就像是蓄水池,一來表示原慾是有限,而且可以瓜分的;二來水就是水,原慾並不因客體而質變。那麼,「我」對先生熱情的追隨,便可視為是一種原慾的附著。甚至,在遺書中老師與K的同性情誼,在與女主角靜的三角關係裡產生緊張,也可以視為是由於靜的出現,老師不再獨佔K的原慾,而且社會對同性戀的壓抑底下,其投射的慾望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滿足,於是,在忌妒與不滿的交互作用之下,老師遂出手搶走了靜,也間接導致了K的悲劇。

二是K與老師的自殺。Ruth Benedict的日本研究名著菊花與刀裡表示:相對於罪感,日本人是被「恥感」支配的民族,而恥感的最大來源,則是無所不在的情義與社會壓力。回到小說中的情節發展,K一開始欺騙養家,讓養家支付學費時,並不認為這樣的行為是「有罪」的,直到行為人盡皆知,而且期望與成就的落差過大的「恥感」雙重打擊之下,終於選擇了自我了斷;而老師也是一輩子背負著K自殺的影子,從此否定了自身的存在價值,步履蹣跚地苟活著,最後以虛無縹緲的「明治精神」殉死,象徵對自我主體性追求的極致。

另外,如果回到男性情慾的探討,K的自殺代表了情慾客體的失去,因此,老師必須收回投注於K的原慾,而且,除非將原慾成功投注於新的客體,否則將離不開哀悼的狀態,而且原慾也會退型回自己身上。然而,我們可以從老師與靜的貌合神離,看出老師的原慾並沒有轉移到靜的身上,如此一來,老師的內心便吞噬了這個失落的客體K,也就是主體與客體並存。那麼老師的自殺,便可以視為是為了殺死心中的K,為了真正解決對K的愛恨衝突而產生的結果。

三是小說裡的厭女情結,以及缺乏主體性的女人。除了老師的妻子靜,人如其名,其話語無足輕重彷彿靜音以外,敘事者「」也是直接將靜視為老師的附屬品。而在老師的眼裡,其年輕時投宿的民宿女主人,除了在小說中多次用遺孀來彰顯身份以外,其正派與明理,在老師的眼中,也是由於她是軍人之妻的緣故。而》裡的男人,無論我或老師或K,都輕視女人,甚至認為女人愚蠢。此外,小說中的老師自認男子氣概遠不如K,那麼,他透過什麼真正變成了一個男人?爭奪一個女人。換句話說,女人的存在只是工具或手段,只為了完整一個男人。

在小說《》裡老師對靜的情感,他自陳是毫無肉體邪念的。而在與老師聊天的過程中,靜表示自己想要有孩子,而老師卻表示他們不可能有孩子的,一來否定了靜的情慾,也暗示著彼此的無性生活。從小說中,老師種種維護靜純潔無瑕的行為,正是體現了父權社會對理想女性的描繪,其實是十分狹隘的。而靜並非毫無抵抗,在乃木將軍為明治天皇殉死的議題,以調侃動搖了男人自殺的主體性,以及父權結構下的社會論述。然而,老師懲罰靜的方式,便是隔離靜,將她完全排除於以父權為代表的語言之外,以真正保存男性的主體性。

因此,我欣賞《》這部小說裡夏目漱石語言枯淡的晚期風格,欣賞他處理錯綜複雜的議題時聰明的敘事手法,卻無法真心喜歡這本書。或許是因為,我分不清楚在夏目漱石細膩的描繪裡流動的,究竟是諷刺,是推翻,還是在鞏固甚至讚揚父權的框架。




[1] 東方主義」該詞出自薩伊德,指的是一套西方人所建構的關於東方的認知與話語系統,長期積累的那種將「東方」假設並建構為異質的、分裂的和「他者化」的思維。
[2] 源自文本p.41我認為兩者性質是完全迥異的。

2015年9月29日 星期二

怪物的成形:讀中島敦《山月記》


喜歡寫詩,喜歡彈爵士鋼琴,喜歡稀有的美麗的我,曾經以為才華即生命,緣於某種自我投射,很難不被山月記》這篇為李徵翻案的短篇小說打動。

今時不同往日,詩人的貴族血統沒落,詩從中心走到邊緣,過剩而且貶值,閉門作詩早已顯得不合時宜。而山月記的時代背景是唐朝,是詩的盛世,語言跟文字已經成熟,優秀的詩人如流星雨般盛大,劃亮了整座盛唐。而主角李徵,是在這樣的時空下,決心作一位詩人而無能,對照之下,更顯得自己不堪。從風采盡失到家徒四壁,最後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在現實中不得志的他,鎮日抑鬱寡歡,終究人間失格,被潛在的獸性反噬。

李徵懷才不遇的悲劇,可以從兩個方向去理解:一是他將世人視為俗物,斷絕往來,詩名自然不易遠揚。一如村上隆寫的:「拒絕外面世界的規則,不就是讓自己失去與社會連接的自由,進出世界的自由,活躍在藝術殿堂裡的自由嗎?」;二是才華不足,卻不願與自身的平庸妥協,不甘心就這樣無聲無息活過這一回,在茫茫人海中載浮載沉,連五官也無從打撈起。

在小說裡,藉著袁慘的感想,可見李徵的詩若要「作為第一流的作品,好像缺少了什麼」,而化為虎形的李徵,也看清自己並非「明珠」,徒勞地追求「遠超過自己才能的事物」,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天賦異秉。縱然此時還懷抱人性,曾經的詩人夢也早已消滅殆盡,連同人身一起。李徵最後的自剖,如瘀血,縝密如驗屍,驗的卻是自己夢想的骨骸,讀來真的令我震動不已。

在此,容我做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村上春樹的《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裡,能夠彈一手好琴的白妞,生命困境與李徵也有相似之處。小說裡寫道「白妞精神漸趨異常似跟才華相關」,因為人都有極限,即使努力也改變不了。藉著小說,我們也看到了藝術工作者的悲哀:「才華這東西和容器一樣。無論多麼努力,那尺寸都不太會改變。而且超過一定量的水是裝不進去的。

回到山月記》這篇小說,中島敦透過細膩的心境刻劃,以及世道人情的關懷,使神怪傳說不再荒誕不經。妖亦有情,妖也會動人心,從聊齋誌異裡的畸人異行,我們可以體會許多;而山月記》裡的李徵異化為獸,與好友袁慘自白的時候,反而是故事裡人性光輝最耀眼的時刻。從自我的解體到人性的重建,中島敦消除了人與獸的界線,甚至表明了「人類幾乎都具有獸性」,一如希臘神話的人獸同體,佛洛依德理論「本我」與「超我」的拉鋸。

也許,每個人都是一顆未爆彈,還沒有四分五裂的人,只是比別人幸運,或者堅持了一點。李陵的司馬遷到山月記的李徵,中島敦筆下的人物,都在遭逢變故而人生無法可解時,相信了命運的存在。進而理解到,悲劇的發生並非偶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要下。在山月記》裡,中島敦透過兩組對照:人與虎、袁慘與李徵,一方面表現衝突,另一方面也深刻了李徵的生命情境。

靜此夜我拿著鉛筆,在文本上寫滿了感想,彷彿勾取著線頭,編織著心目中的李徵。怪物成形的原因,彷彿眼前的線頭長長短短,抽出來也許是自私,也許是一首寫壞的詩,是內心蠢動的獸性,是心虛膽怯的自尊與無限膨脹的自卑。而我知道,那一針一線,最後全部都會織回我自己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