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0日 星期二

書摘:《回家》--顧玉玲

前陣子,台北市長柯文哲的「外配進口論」引起軒然大波。
縱使我認為媒體很無聊,成天炒作柯文哲的「失言新聞」,一抓到機會就大作文章,堅稱其失態必然象徵了某種內心深處的可恥真相。然而,卻見皮不見神,對隱藏於政治與社會架構中的體制性失靈避而不談,讓「失言新聞」淪為逃避現實,尋求短暫感官刺激效果的廉價新聞作法。
不過,如同釣魚一般,柯市長就是最肥美的餌,和柯文哲抱持著相同心態的支持者陸續浮出水面,其毫無反省的護航與激辯,反而引發了更深層的討論。例如台灣多元文化與尊重有多膚淺;例如假設「新移民」是進口的,難道「台商」或「赴澳打工的年輕人」就是出口的嗎?對照之下,便看見台灣人血淋淋的歧視;例如買來的婚姻有錯嗎?又跨國婚姻的真相是什麼?獲利的是仲介還是外配?他們的離鄉背井,是否和在外打拚的遊子一樣,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
在眾聲喧嘩之中,什麼才是真相?在顧玉玲這本談越南移工的書中,刻劃了一群穿越國界的積極行動者,在遷移與返鄉間奮鬥的片刻人生。她的文字不企圖提供單一的答案,然而,它會讓你願意在尋找答案的路上多走幾步,縱使飛砂走石,縱使天黑或混沌不明,你仍知道它會在前方,持續搖晃著火把。
至於,為什麼會願意敲著鍵盤一字一句寫下,恐怕除了感動於作者刻劃的越南移工處境,還有折服於本書蘊含的人觀及細膩的紀錄與反思。所謂人類學的「人觀」,便是進入當地的文化脈絡,進而理解文化對於人與社會的連結起了什麼作用,也因著作者努力融入而建構出的「當地人觀點」,讓從未造訪越南的我,也覺得作者是代替我去過了。
我向來喜歡善感的作家,當他們站在沙灘上,那些腳下反覆來回的碎沫可能都承載詩句;當他們經過窗口,而櫃台站了個納粹,可能就因此寫出一本二戰史。對我而言,顧玉玲是這樣的一個作家,深情,但是節制。
全書分成五章,分別是阿草與五姐妹、面向大海、完整的人、明天一直來、此去路迢遠。面對這樣一本夾雜談話與敘事的書,摘句必然可能去脈絡化,不免遺珠,因此,仍建議大家花時間一讀,而以下是我的私房收藏。(未完待續)

P.26:「現在我看出來了,這種引擎車畢竟陌生、危險、尚未普及,騎車開車的人每見轉角、人形、車影,必然適時以數聲尖銳喇叭響示警,提醒對方自己的方位,相對的速度也緩了下來。
喇叭響原來是示意,是好意。文明人輕皺眉頭的不適,卻是未諳脈絡的評價。」
P.33:「許多人離開農村,進入相對發展快速的城市生活數年後,迫不及待地把新的浴廁規格帶回來,象徵乾淨、進步、有水準的新生活。這些具體的消費與花費,成為移工返鄉時的成就象徵,共有的文明指標隱含一套強勢的價值建構,揚棄並貶低原有的生活脈絡與風俗,邁向統一配備的現代化家庭。」
P.43:「隔間所代表的現代生活、隱私權、獨立等意涵,也隨著返鄉越勞帶進農村生活。原本的傳統房舍哩,床是客廳的一部分,入夜罩上蚊帳就可安睡,晨起後蚊帳一收又可以當座椅、桌面,方便又省事。但村子裡出國返鄉後搭建的新房裡,有志一同使用水泥牆將臥室與客廳隔開了,原有交錯使用的大空間被劃成一格格單一用途的隔間了,侷促且永遠不夠用。」
P.45:「約滿返鄉時,阿草特地買了一台最新型的桌上型電腦,只是當時偏鄉上網費用太貴,終究只能放在客廳給兒子練打字、放音樂,鄰居們上門來為著新電腦摸摸弄弄,艷羨讚嘆,每個青少年都暗暗期待自己的父母也到海外工作。
但這台電腦竟好似阿草與孩子間無言的關係,虛有其表的禮物,欠缺實質的連線作用,跑不動雙向溝通。」
P.47:「一直到三個月後另一位來自越南的看護工來了,阿問就失了業。她搞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原本的中風阿公不需要人照顧了嗎?阿問和一群逃逸移工住在一起,但她不像他們這麼勇敢、瀟灑,他的居留證是合法的,她甚至沒有田地可以抵押還要像姐姐們借地契舉債才換來這個合法打工的身分,她不願輕易失去。
愈不敢失去,愈受制於人。」
P.57:「雇主聘用逃跑移工做事,但表面上要有合法移工撐場面,以免遭到檢舉。逃跑移工原就自由,管也管不到,所以門鎖主要針對那些合法移工,且禁止他們白天使用手機,強迫住宿。合法的遠比非法的受到更多限制與剝削。」
P.58:「『只是很奇怪,』小珍說來輕描淡寫:『不知道為什麼阿嬤一開始就叫我小珍,大家都跟著叫。我的護照、居留證都是裴錦安啊。他們都沒有問我的名字。』
可能是之前的看護就叫小珍,名字換來換去怕阿嬤混亂了,不如全叫小珍。那就是小珍吧,反正也只是一份工作,反正雇主也只需要一個稱號。沒有特色,不需記憶。用完就走了。
有錢人都是這樣,看起來很大方,但不經心。」
P.60:「地下水是公共的,不要錢;馬達是私人的,很昂貴。水並不公平流向所有人,窮人只好花錢向有錢人買水喝。
這就是市場經濟。」
P.63:「遭受性侵的移工,最在意消息傳回家鄉,成為一輩子洗刷不去的汙名印記。甚至有雇主以此威脅受害人不得聲張,多次性侵。明明是受害者,卻像把柄落入人手般地動彈不得。性道德汙名沉重如同勒頸枷鎖,以流言蜚語的形式鋪天蓋地,不可控制,無所不在。」
P.73:「傳統屋宇內的木造屋頂,中間隆兩側斜傾,一抬頭就可以望見:『乾元亨利貞,姜太公在此』、『福』、『財』……等字樣寫在主梁上。這是千年華化的影響,至北越獨立建國後廢除漢字,阿草這一代人早已看不懂也不知發音,為老屋梁上的漢字經代代相傳,仍有符咒般的神祕效應。
『這些字可以保佑全家平安,感情和樂,房子蓋好了我們會請老人來寫字。』阿草凝神細想:『可是會寫字的老人越來越少,年輕人也不相信這個了。』」
P.81:「還黯著臉疲憊不堪仍套著灰制服,藍制服的,約莫是匆匆用餐必又要返回生產線加班。青春的黯淡與騷動,在黃昏的工業區同時間湧上街頭,交錯擠壓,扭曲又生氣勃勃。」
P.82:「過往二十多年來我投身工人組織行動,進入勞動者的日常生活中,深知疲憊與振奮總交錯搓揉在工餘時刻,受壓迫者並非時時活在愁苦之中,『苦中作樂』才是工廠裡被高度剝削的工人常態。集體的高速勞作下,睡眠不足與營養不良都真實存在,但因著青春的鮮活有力,所以那苦也滲著好奇與希望,不全是悲苦受難,總以為,下一步就是美好的未來。再一步,再一步就好……也許要等到二十年後,發現一身累積的職業疾病發現翻身的無望,那回憶,才會真正滲出苦不堪言的滋味;那憤怒,也才掙脫出土。」

P.83:「那時候我與阿草都不知道,在過一個多月,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三日,郭台銘在中國投資的富士康工廠裡,將有一名年僅十九歲的員工從宿舍裡墜樓身亡,接著三月又有三人跳樓自殺,之後陸續傳出二十餘名富士康工人自殺身亡,揭露生產線的高壓管理與絕望的未來。死於富士康的青年勞動者,年齡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不等,青春的生命就像我眼前這些藍灰制服也掩藏不住躍動的身體。
這些挾著資本進來的外國人,不是來作客的,他們榨取廉價的地力、勞力,留下汙染與傷害由全社會承擔。他們像蝗蟲,掠奪成性,永不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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